年前我回老家的时候,爸爸刚换了手机。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年家里几经波折,最终陷于落魄,我爸当年也是电子圈的弄潮儿,早几年BP机才下来的时候,他腰上便别了一个,虽然并不怎么响,智能手机刚刚流行,他就迫不及待丢了手里还新的翻盖,跟人换了个二手的触屏。
除夕夜我们全家围在床上看春晚,他兀自摆弄着手机。那时候正流行全民抢红包,听着电视里主持人热烈的召唤,他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这个红包怎么抢?我们也试试!他装作不经意地说着,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
我一向懒怠凑热闹,何况几分钱抢来抢去实在没意思,便随口敷衍了几句。然而他并没放弃,不停地点击着页面,我妈在旁边参谋,时不时插一句,点这个,点这个试试!
两个人好容易找对了路子,刷出了界面。我爸便将拇指钉在屏幕上,屏气凝神,只待主持人那一句开始,然后兴奋地点击起来,半响,又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没反应?
他明明想问我,却并不直说,或许是因为我脸上的拒绝太过明显。
回乡那几天,老家的潮湿和阴冷,一点点消耗着我的耐心,破败的小镇和十几年都没有变化的长街,让我迅速地感觉到厌倦。
我长时间沉默地坐着,看着街前游荡的人群,因为过年的缘故,打工的男女候鸟一样归来,他们染着或红或黄的头发,拿着时下流行的手机,终日流连在镇上仅有的两家网吧和台球厅。
与他们相比,长年留守在镇上的人们,动作要迟缓得多,在冬日稀薄的日光里,他们好似踩在时间的尾巴上,卑微而又力不从心。
爸妈就是这群人之一。
我爸是个情感很内敛的人,也不只是他,他这一代,大多都这样,因为物质生活的匮乏,一生都在为衣食住行奔波操劳,受了许多罪,吃了很多苦。他们也曾有过丰盛的情感,却在生活的重击下失去了水分,最终枯萎无力。
在他们默认的生活模式里,夫妻间并无沟通,与子女也无需交流。加上我长年在外,偶尔回来,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说话,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说不出来。
我们明明关心彼此,却缺少表达爱意的方式。
因此当他略带羞涩地提出,能不能帮他下载一个微信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继而有些自责。
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时光里,而我忘记了,很多很多年前和我一样年纪的他,也曾是追风逐月的少年,面对这个世界,他们的胸膛里也曾翻涌过热血。
他的联系人列表里并没有几个人,我教他使用语音,朋友圈,他很认真地学,认真中还带有一丝孩子般的新奇与兴奋。他笨拙却又迅速地熟悉了各项功能的使用,尽管他不会用拼音打字,五笔也很吃力,大多数时候只能靠手写。
然而自从有了朋友圈,他明显跟从前不一样了。他喜欢上了拍照,动不动就指挥着我小妹,来,拍一张。
拍除夕夜我们简陋的年夜饭,拍被时间一天一天腐蚀的村落,就连我们全家去给过世的爷爷奶奶烧纸,他都恨不得让我们站在坟头合影。
他自动默认了网络世界里的全部善意,迫不及待想要跟别人分享眼前的一切,每当底下有人点zan或者是评论,他的脸上都会浮现出奕奕的神采。这神采让他脸上的线条开始变得柔和,即便如今他肩上的负累,跟从前一样多。
我有的时候会想,或许社交网络的初衷,最想要面对的用户,就是我爸妈这样的人。他们认真地阅读朋友圈里每一条说说或者是图片,在下面留下认真的评论,连一个zan都点的诚意满满。
他们在结婚生子的状态下表达恭喜,看见不好的消息往往还要打电话过去慰问一番。他们小心翼翼却又真情实意地呵护这种情谊,哪怕是蜻蜓点水,他们也要报之以泉。
就好像每年过年的时候,总能收到各种各样群发拜年短信,那时候我妈裹着围裙在厨房里和面,当听到“嘀”的一声传来手机提示音的时候,她总是停下手里的动作,匆匆擦了手,打开短信。
看到对方发来的哪怕是“龙飞凤舞迎新春”这样千篇一律的话,连发件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时,她也要认真地从头读完,然后,跟我说,我不会打字,你帮我回一句。
我说,哎呀,她这是群发的,你一个人回不回没什么关系的。
我妈不信,一条短信一毛钱呢!她说,如果不是真心记挂着你,谁舍得花这一毛钱。再说,不回复多没有礼貌。
说着说着,她低了头,继续揉手里的面团,我以为她都忘记了,然而,包完了饺子,她坐在门廊的小板凳上,突然没来由地说一句,你给我挑一句有文采的祝福回复,然后再加上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她丝毫意识不到这样不伦不类的祝福组合有什么不妥,相反她快乐,因为被记挂着。每收到一条短信她都快乐很长时间,继而在新年夜这样宝贵的时间给对方一个字一个字笨拙地敲打出新年的祝福,更是让她的内心充满了骄傲和成就感。
小镇的生活就是这样,不论在外界看起来那有多么贫穷和荒唐,然而这的人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气质,一句话,他们容易被满足。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个才女,年少的时候,我就是在她一封封的家书上,学会“见字如面”“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这样清丽的字句的,如今她老了,几十年的小镇生活让她和别人一样,成为了一个每天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妇人。
如今每当想让我帮她做点什么的时候,都要自嘲地加上一句,妈妈老了,脑子笨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她的手脚的确要比从前迟缓很多,看点什么的时候第一时间也要戴上老花镜,有时候一件事情,她总是会重复说好几遍。作为一个几十年炒菜都没有变化的人,我能感受到她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的惶恐和不安。
每当她说起居然在网上可以买衣服呀,或者是只要打开电脑就能跟人视频这种在我们看来已经司空见惯的事情,她的表情像个孩子一样充满了惊奇。
对于小镇的节奏来说,这个世界变化的太快了,很多时候,她以为她只是慢了一点,其实时间已经扎扎实实落后了很多圈。
然而最近这几年,每每打电话回家,忽然惊奇的发现,她对我的了解,要比我告诉她的多太多。她知道我参加了什么活动,又发了哪些文章,甚至里面标题和句子,她张口就来。
我惊讶的不得了,问她原因,她说,我在家闲的没事的时候,就会上网搜你的名字,搜到了就点进去看。
我教过她百度,跟她讲如果想查什么信息,就在搜索框里打出来就好了。其实我还教过她QQ,然而对她而言太过复杂。我没想到她搜索学的倒是很快。
她不太会打字,敲我的名字却极为熟稔,互联网对她来说明明就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而凭借着我的名字,她找到了另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让她决心从原有的巢穴中探出头来,嗅一嗅这外面的世界。
不同于我爸的主动,她原本是抗拒这个时代的改变的,然而出于对女儿的爱,她开始愿意试着接受这种对她而言太过复杂的交流语言。
我常常会想,互联网之于我们父辈这一代人,应该有着更为深刻的印记。相比我们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靠社交网络积攒下的碎片化一样的信息和人脉,他们却以一颗敬畏之心走了进来。
他们没能像我们一样幸运,在人生最富有好奇精神,最有探索欲望的时候碰上网络世界的大爆炸。当他们全身的感官细胞已经开始老化,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的时候,却又被这个翻天覆地的世界甩的很远很远。
在时代的浪潮中,有的人选择爬起来,拍拍土,继而以一个起跑的姿势准备加速,有的人索性放弃了前行,只在自己的小宇宙中旋转,而我的爸妈,他们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跟随这个世界的脚步,然而当我回头的时候,看见他们搀扶着对方,还是慢慢向前走着。
他们并没有屈服。
我喜欢他们现在的改变。尽管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一些笨拙。比如我妈喜滋滋地告诉我刚刚在淘宝上买了一件T恤,只要十块钱还包邮,比如家里做了好菜,我爸喜气洋洋地指挥着我小妹,来,拍一张,发网上去。
他们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互联网之于生活最根本的意义是什么,然而他们对此表示了不加掩饰的喜悦。
一句话,他们在尝试着表达。
我见过太多的人,因为拒绝陌生,拒绝改变,一点点变得沉默,最终变成了史书中的标点。被“伟大而又沉重,一生都在为子女牺牲”这样的字句标签。我庆幸有生之年,爸妈他们遇到了社交网络的盛行,尽管世界已经太吵了。
然而有些人,沉默了太久,应当发出自己的声音。